2017年4月2日 星期日

中國大陸社會觀察之四──一張張受過欺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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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羅世宏

2017-04-02 17:52
[完整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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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只有在充滿暴力本質的權力結構被徹底翻轉之後,底層人民才可能不再長著一張張「受過欺負的臉」。圖/CC0 Public Domain
前後相距一個月,「澤東」和「經國」先後成為中國大陸社會新聞的殺人嫌犯。雖然擁有重量級大人物的名字,胡澤東和明經國卻都同樣是位居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
2月18日,湖北武昌火車站附近的一家熱乾麵館發生殺人砍頭的暴力事件。犯罪嫌疑人是22歲的外地打工者胡澤東,死者是麵店老闆姚某。這起不幸事件的細節,各方說法不一,其中一種說法是胡澤東吃完麵付錢時發現老闆索價人民幣5元,但店內標價卻是一碗4元,堅持只肯付4元;42歲的麵店老闆姚某怒斥:「我說幾塊錢一碗就幾塊錢,你吃得起就吃,吃不起你莫吃,你給老子滾。」
根據媒體報導,胡某和麵店老闆姚某從口角演變成肢體衝突。麵店老闆姚某首先動粗,兩度掐住胡某脖子,並且「打了胡某兩巴掌,又踢了一腳」。後來,悲劇就發生了:落居下風但不堪受辱的胡某,跑進麵店廚房拿了菜刀就朝姚某砍殺,並把姚某的頭砍下後丟棄於垃圾桶裡。
3月17日,江西贛州市南康區也發生一起不幸事件。老農民明經國因為抗拒拆遷所謂的「空心房」,用鐮鏟襲擊帶隊拆房的卓姓村官,卓某送醫後傷重不治。
雖然悲劇發生的原因不同,但社群媒體上網民的普遍反應都同情殺人嫌犯。小麵館姚某和帶隊拆遷的村官卓某雖然不是什麼大奸巨惡,但面對比他們在階級屬性上更加卑微的外來打工者胡澤東和老農民明經國時,基本上都吃定了他們只能接受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處境,也都吃定了他們無力反抗,不敢反抗。
然而,被侮辱的胡澤東反抗了,被損害的明經國也反抗了。而可能從沒想到弱者也會反抗的姚某和卓某,最終都成了菜刀和鐮鏟下的亡魂。
▋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正義
看著新聞照片裡這兩位殺人嫌犯的照片,其實都長著中國大陸公共知識份子陳丹青所說的一張「受過欺負的臉」。他們那張比實際年齡更顯得老的臉,紀錄了他們曾經受盡各種欺負的生存狀態。而操起菜刀和鐮鏟反抗的當下,彷彿也在向全世界宣告,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受人欺負了。
或許是因為「維穩」邏輯下的自我審查,媒體在報導這兩起事件時,大多採取了淡化的處理方式。胡澤東見報時的名字被改成了「胡河東」,而這起帶隊拆房事件則被強調並非「強拆」,只是「勸拆」。但同情老農民明經國的知名網路寫手王五四寫道
我相信他根本不知道『私有財產』這四個字,更不明白什麼『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他只知道這是我的東西,他只知道對方是政府,員警法院都不會站在他這邊,只有手裡的鐮鏟是跟他站在一起的。
說起來很可悲,在得不到任何幫助的艱難處境下,弱者如老農民明經國唯一的武器只剩下手上的鐮鏟。由於體制未提供他任何抗拆的合法手段,也由於他只能被迫接受拆房的命運,於是鐮鏟的正義成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正義。
一個月內看到這兩起發生在中國大陸的社會事件,令我很有感觸。我記得,第一次吃到武漢特色平民美食熱乾麵是在武昌的戶部巷,和知名紀錄片導演艾曉明教授一塊吃的,吃後一直念念不忘,滿滿的是美好的回憶。現在,這個美好的回憶變得不那麼單純美好了。以後,想到武漢的熱乾麵,恐怕難免也會想到胡澤東的殺人砍頭事件。
也是幾年前那一次的武漢之行,在(日據時代)台灣銀行的武昌舊址附近遇到一位大叔,他聽我口音問是哪裡來的,我說台灣來的。一聽我是台灣來的,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共產黨比國民黨壞多了!」原來是他的房子遭暴力強拆,人也被打。我正要問詳情,身旁的朋友趕緊把我拉開,淡定地對著大驚小怪的我說道:「這種事太多了。」我還記著那位大叔的臉,同樣是一張受過欺負又無可奈何的臉。
▋「強拆」背後的利益結構,他們都是犧牲品
日前老農民明經國因其「空心房」被拆而殺村官的事件,引起我對農村「空心房」的好奇心。仔細查閱了相關資料發現,這起不幸悲劇的根源還是來自於黨國體制的暴力。
中國大陸各地方政府長期依賴「賣地財政」,亦即透過賣地給地產開發商,用以挹注地方財政。然而,在城市房地產炒作多年之外,可用來蓋樓炒房的土地越來越有限;而在避免耕地總面積減少的數字管理下,為了增加城市可用建地面積,就必須同時減少農村建地面積,此即所謂「土地增減掛勾」的政策。
在這個政策下,為了增加有利可圖的城市可用建地面積,地方政府於是就想盡辦法減少農村建地面積,簡單粗暴地將農村超出「一戶一宅」規定的多餘房舍視為「空心房」。簡單地說,將農民的「空心房」視為違建並強制拆除,表面上說是為了什麼整頓「村容村貌」的目的,其實是有利於地方政府增加可用來賣地換錢的城市可用建地面積,但卻犧牲了大批受欺負農民的根本利益。
在利益驅使下,一層壓一層,各地村官最終承受著沉重的限期拆房任務。這次發生悲劇的江西贛州市南康區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2016年度接到上級交付的任務是拆除面積相當於40多萬平方公尺的「空心房」!難怪受命執行任務的下級村官不得不急著達成拆房任務。
說到底,那位被老農民擊殺身亡的村官,本身也是地產資本和專制政權聯手欺負的受害者。像一道食物鏈一樣,上級政府欺負下級政府,下級政府欺負村官,村官再欺負老農民,或是小麵館老闆欺負社會更底層的外地打工者,最終是在各地發生一樁樁弱弱相殘的不幸事件。
或許,只有在這種充滿暴力本質的權力結構被徹底翻轉之後,底層人民才可能不再長著一張張「受過欺負的臉」,而中國大陸社會底層頻繁發生的暴力事故也才有可能真正被消解。也只有到了那一天,已經喊了十多年的「和諧社會」,才可能真正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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