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挑選這本書】萬華是台灣的街友聚集處之一,在這麼多街友裡,有位來自中國的80歲街友,經歷了幼年離家當兵、在香港台灣輾轉流浪,現在在台灣成為最年長舉牌工,仍想著存夠了錢要回家鄉,幫媽媽的墳上香…。(責任編輯:黃筱雯)
家鄉
跟街友聊天,常避免公開提起他們的真名以免造成困擾,但周爺爺例外。周爺爺說:「你可以跟別人說我的故事,我是對國家也忠、對上帝也忠;我不騙人,你去派出所裡沒有我做壞事的名字。」來自四川巴縣的周爺爺
從街友繪畫班認識他以來,無論老師出什麼題目,他每一堂課都只畫層層疊疊翠綠的山巒,一學期的課還沒上完,綠色的蠟筆就消耗到剩下一小截。上台分享時,他會說:「這是我的家鄉,我的家鄉都是山。」然後下一句經常是:「大概再過兩、三年存夠了錢就會回去。」周爺爺要回去的,是距離四川重慶約六十公里的巴縣(現重慶市巴南區),家裡種有稻子、高粱、玉蜀黍、小米等等各種作物,「單是重慶熱鬧的地方,要五個台北市那麼大,地裡產的東西自然多;四川、雲南、貴州這三個省的田,一季的收成十年也吃不完。」他提起中國大陸省分,就好像我們說彰化、雲林、嘉義一樣熟稔。
民國十一年出生的周爺爺小時候在家鄉念過小學,問他最好的科目是什麼?「種菜。最喜歡種地瓜,因為不用管;還有花生,種花生也不忙。」
這是哪門子科目,又不是森林小學。
周爺爺家裡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姊姊,哥哥要做的事情更多,要去山上摘草藥、下山曬乾,再走到重慶市賣給中藥房。「早上飯吃了,哥哥挑藥出去,我和爸爸種地,媽媽姊姊就在家裡燒飯、洗衣服。」這個平凡的畫面,大概是他認為最幸福的家庭模樣。
我問他這麼忙碌,怎麼還有時間上學?「沒有時間啊,因為地裡要挖土啊!」
老師不會來家裡找人嗎?「你給他一毛錢就好了。」
何必再掏錢?「國家給的很少很少啊!沒有那個錢,老師要到哪兒生活?」
周爺爺雖然很少到校上課,但父母親都是識字的人,會利用農暇時間教他讀書;尤其是母親,還懂得很多中藥知識。「四川人很少咳嗽,因為鄉下的媽媽都知道小孩子出什麼毛病就要用什麼藥材。像是十八種草藥,你把它掐來,冷開水和一下、放點鹽巴,咳嗽就沒有了;還有生薑也是,榨碎了以後開水對點鹽……。」
也許周爺爺活到九十三歲了還聲如洪鐘,就是母親小時候幫他打好的底子。
被抓去當幼兒兵
哥哥不在家時,跑腿兒的事情都是周爺爺來做。六歲的某一天,母親跟他說:「兒子,你去拿五斤米回來燒飯好不好?」周爺爺勤快地走了好長一段路去買米,回家的路上,一輛軍車經過,阿兵哥好心地說:「弟弟來,你的米我用車子幫你載回家。」
結果車子一開就是兩天。
「我就奇怪,走路回家半天就可以到了,怎麼開車反而這麼久還到不了?」
沿途還有其他小男孩陸續上車,最後抵達一處小機場,阿兵哥說:「小朋友,是國家把你們拉來,不是我們肯你來的(不是我們願意的)。」幾個人被拱下了車,又被拱上一架只能坐十個人的小飛機,起飛後每隔一會兒就要落地加油,一直坐了三天。
下機後,有位士兵過來發給每人一個饅頭一碗豆漿:「你們現在太平了。」那時踏上的地,是哈爾濱。
被抓走兩年後,長官派人發單子給這些小朋友填寫家鄉地,並派飛機載每個人返鄉一個禮拜。
周爺爺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時,全家人都嚇了一跳。當初由於家家戶戶隔得很遠,根本沒人看到周爺爺被抓走,毫無兒子音訊的母親哭得傷心極了,哥哥也嚇到頻喊:「弟弟沒有了、弟弟沒有了……。」誰都沒想到兩年後還可以再相聚。
但一星期後原機返回哈爾濱,這一別,就是八十多年沒再見過家人一眼。
重回哈爾濱的周爺爺八歲,編列為幼兒兵,「高的一個隊、矮的一個隊,我是個子中。」
幼兒兵每天要做的就是跟著教練,以木子梆和帆布組合成的訓練機學習開飛機。周爺爺說,別小看這陽春的自製飛機,據說滑翔功能還很好。
這群幼兒兵又稱「小兒拐」,負責後守,也是將來上戰場的儲備兵力。沒有槍時,他們就去撿日本人丟棄的刀來訓練砍殺;一直到十六歲,周爺爺才駕駛上真正的飛機,主要敵人是他以四川土話稱呼「矮兒鬼」的日本人,「矮子,他們很矮嘛。」
三年的時間,他飛遍南京、上海、北平、天津……,當時航空委員會的祕書長是宋美齡女士,總指揮是周至柔,也就是後來的第一任空軍總司令;大隊長則是立下中日空戰首勝的第四航空大隊長高志航,他的故事還改編成台灣的經典電影《筧橋英烈傳》,賺走不少觀眾的熱淚。
此生唯一的戀情
高志航殉職沒多久,周爺爺就離開部隊了,不再有大鍋飯可吃、沒有軍衣可穿的他,跑去東北的老百姓家敲門詢問有沒有活兒可幹,他說:「我會種菜。」一天五塊錢的孫中山紙鈔,算是不錯的工資,可讓他吃上三天。
在東北的十年間周爺爺認識很多女孩子,「她們講話好聽」,可是最後一次離家前,周爺爺答應過母親,在外不跟女孩子奇奇怪怪亂來,所以一個女朋友都沒交。
反倒是後來往返於香港與南京的那些年,在南京喜歡上一個女孩,是這一生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那年周爺爺已經快四十歲,在南京做過草蓆與木工的工作,也到香港做點水電生意。有一天他又回到南京,搭公車時一個緊急煞車,身邊的高中女孩重心不穩差點摔倒,周爺爺急忙扶了一把:「妳要小心喔。」女孩大方謝過後,開口問鄉音濃厚的周爺爺:「你是四川人?」
女孩來自四川成都,隨著當空軍的爸爸任務調動才搬到南京。老鄉見面分外親切,女孩留下周爺爺的聯絡方式後,偶爾一起喝茶、看電影,彼此用家鄉話聊著說不完的話題。
周爺爺為了這個投緣的女孩在南京停留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終於不得不返回香港之際,女孩問大她二十歲的周爺爺:
「你結婚沒有?」
「沒有。」
「你現在可以結婚。」
「我沒有錢。」
「可以找我爸爸。」女孩的爸爸在南京有兩棟房子。
「不要。」
「你留下來跟我一道,我找我爸爸養。」
女孩有著將軍女兒的任性,不管周爺爺的阻止硬是要爸爸接受這段年紀懸殊的戀情,但爸爸給的答案是:「不要跟亂七八糟的人糾纏。」
自知是個死老百姓的周爺爺也不希望被對方家人認為攀龍附鳳,聽到這句話後,便堅決地告訴女孩:「謝謝妳,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漂流後的定居
中國大陸即將淪陷時,很多戰敗和受傷的國軍及眷屬來不了台灣就成為難民湧進香港,香港政府為了不讓這些人影響到正常市民,安排他們暫居在遠離市區、偏僻自成一國的調景嶺。周爺爺在香港時,一直和朋友住在這裡。香港政府原本以為兩年後就可以將這批人送回中國大陸,所以完全沒有設置水電,但歷史的巨輪一滾就是十年,雖然這中間有台灣的民間組織「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接手發放食物,但直到十二年後,香港政府才開始為這些已經超過一萬人居住的區域供水供電、開闢道路,居民也才可以無限期居留。
周爺爺在香港期間努力學廣東話、學英文,到處做水電生意,甚至還來過台灣兩、三次,替一位超級富翁在松山機場旁的房子裝修冷氣。雖然他也曾考慮乾脆就留在台灣,但一得知香港的好朋友罹患癌症,周爺爺還是決定回去照顧他,「癌症我不懂,但它不傳人的。」
這位好朋友病得又急又重,三個月就走了,周爺爺哭到眼淚都流乾,才在五十出頭的年紀來台灣定居。
會決定「定居」,其實是因為一場嚴重的颱風。那次雨量實在太大,海水又漲潮,加上原本可以涵水的區域因為蓋起高樓導致雨水無法宣洩,整個台北盆地泡在水裡整整三天。
周爺爺當時住在圓山底下的一排房子,很多從中國大陸來台灣的人都群聚在那一帶。夜裡周爺爺起身時,水淹得床鋪都浮起來了。幸虧國家出動裝甲兵救災,美軍也划救生艇進來發放饅頭,才解決沒水沒電又出不了門的困境。
那一次颱風淹死了很多人,周爺爺就曾親眼看見四個女生掉進溝裡沒再起來,估計是看不到路踩空了。相較之下,他所有證件都被沖跑,也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損失了。沒了證件的他,回不了香港,只好留在台灣。
八十歲的舉牌工
離開圓山,隨著工作住過台北許多地方的周爺爺慢慢有了一些朋友。有一回,一個木柵工廠裡叫「老柴」的工人透過周爺爺的同事來借錢,說是兒子女兒要殺他、必須盡快籌出錢來;一向熱心助人的周爺爺急忙把從中國大陸存到香港再存到台灣的錢一次領出,親手交給老柴。後來,老柴失聯了;再後來,聽說很多人都借錢給他救急,周爺爺就佔了其中的三百五十萬。
很多年後,有人在中壢看見老柴,兩隻腿都瘸了。被騙的朋友氣憤地說,叫他死了算了。周爺爺說:「死也好,不死也好,我對得起他了。」
除了在中壢發現老柴之外,也有人在台中碰到周爺爺的另一位舊識:南京那位初戀女孩。
一路跟周爺爺一起做生意的老同事問對方:「妳……記得周XX嗎?」
「記得。」當年分開時,女孩在母親懷裡哭了三天三夜。
現在這個女孩已經七十幾歲,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兒孫滿堂。
同事不斷慫恿周爺爺去看她,好說歹說,周爺爺就是不去。同事急得罵他:「你笨啊!為了她終身未娶,好不容易找到了,怎麼不見一面?」
周爺爺心裡何嘗不掙扎,他其實都已經搭車到台中了,但最後還是只寫了一封信託同事轉交,內容含蓄君子,他希望他心中的這個女孩─闔府平安。
一位並不熟稔的同事看周爺爺年紀大了,在台灣舉目無親,一夕之間錢財又被騙光,便介紹他到萬華專門照顧街友的燈塔教會,不久之後,感恩的周爺爺在牧師帶領下受洗成為基督徒。
他說:「上帝對我很好。」
怎麼個好法?「我父親沒有了,祂給我當父親。還教導我不要做壞事、不要騙人、講誠實話、不要虛偽、不跟人吵架、金錢方面不要太亂……吃飯要禱告,什麼都要禱告,我記到的有這幾種。」
之後也有人帶周爺爺到萬華社福中心找社工張獻忠,獻忠明白當時已八十歲的周爺爺不可能再去做其他工作,便介紹他舉牌賺點生活費。
「我恐怕自己會太累,他說,你慢慢來。」周爺爺就從一天六百元開始慢慢拿起,至今已十三年了。
一邊舉牌的同時,獻忠也幫周爺爺申請到低收入戶補助,每個月一萬一。房東說:「錢太少了,我再去幫你要。」周爺爺說:「不行啊,政府的規定就是這麼多。」房東又說:「你是死老百姓啊,我去辦。」最後核准下來,每個月變成一萬八。
如今九十三歲的周爺爺每個月就靠低收入戶補助生活,「我有飯吃的時候就不煩獻忠,其他人去找他拿什麼條什麼條的(社會福利補助)我都不拿,只有沒飯吃的時候才去找他。」一找就是四、五斤的米,然後周爺爺再自己搭公車抱回錦州街上租的半套房裡。
除了租屋與基本開銷,周爺爺拚了命地省錢,估計再兩年,就可以存夠機票錢回四川老家。「兩萬五,我打聽好了。」
但是都沒親人了,回去要做什麼呢?「我想回去看看,摸摸媽媽的墳、上個香,然後抱得緊緊的……。」
他叫周至銘,一個時代中的名字。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由游擊文化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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